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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遇文學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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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大系‧總序〉所說︰「我們不強求一致的觀點,但有共同的信念。我們不會假設各篇〈導言〉組成周密無漏的文學史敍述,所有選材拼合成一張無缺的文學版圖。我們相信虛心聆聽之後的堅持,更有力量;各種論見的交錯、覆疊,以至留白,更能抉發文學與文學史之間的『呈現』(representability)與『拒呈現』(non- representability)的幽默意義。我們期望這十二卷《香港文學大系一九一九―一九四九》能夠展示「香港文學」的繁富多姿。我們更盼望時間會證明,十二卷《大系》中的『香港文學』,並沒有遠離香港,而且繼續與這塊土地上生活的人對話。」現在我們再集錄各卷的編後感言以及四方朋友的讀後反應,正是所期待的對話廷伸;「文學香港」的存在,正有賴多方的參照,不斷的對話。時日推移,或許山河有異,總是風景不殊。

正如〈大系‧總序〉所說︰「我們不強求一致的觀點,但有共同的信念。我們不會假設各篇〈導言〉組成周密無漏的文學史敍述,所有選材拼合成一張無缺的文學版圖。我們相信虛心聆聽之後的堅持,更有力量;各種論見的交錯、覆疊,以至留白,更能抉發文學與文學史之間的『呈現』(representability)與『拒呈現』(non- representability)的幽默意義。我們期望這十二卷《香港文學大系一九一九―一九四九》能夠展示「香港文學」的繁富多姿。我們更盼望時間會證明,十二卷《大系》中的『香港文學』,並沒有遠離香港,而且繼續與這塊土地上生活的人對話。」現在我們再集錄各卷的編後感言以及四方朋友的讀後反應,正是所期待的對話廷伸;「文學香港」的存在,正有賴多方的參照,不斷的對話。時日推移,或許山河有異,總是風景不殊。 陳國球,加拿大多倫多大學比較文學碩士,香港大學中文系博士。香港教育大學文學及文化學系講座教授、中國文學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及前任人文學院院長。曾任香港浸會大學中文系系主任,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部中國文學教授,加拿大雅博特大學東亞系、捷克查理大學東亞研究所、台灣政治大學中文系客座教授,美國哈佛大學、哥倫比亞大學、日本東京大學、北京大學、台灣清華大學、東華大學訪問學人。著有《香港地區中國文學批評研究》、《中國文學史的省思》、《鏡花水月―文學理論批評論文集》、《文學香港與李碧華》、《感傷的旅程︰在香港讀文學》、《文學史書寫形態與文化政治》、《情迷家國》、《結構中國文學傳統》、《文學如何成為知識?―文學批評、文學研究與文學教育》、《抒情中國論》等,合編有《文學史》集刊、《書寫文學的過去︰文學史的思考》、《抒情之現代性》、《香港︰都市想像與文化記憶》。專長文學史理論研究,曾整編香港文學選本目錄,發表〈香港的文學選本〉、〈「選學」與「香港」―香港小說選本初探〉,以及有關香港文學史論文多篇。 香港的文學風景──《重遇文學香港》序
陳國球
 
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景,光也,境也;光所在處,物皆有陰,所照處有境限也。於是,有風景。窺情風景之上,鑽貌草木之中;可以見物色,可以體文心。
多少年來,一隅之地的香港,只落在所不及照之陰影處。然而大塊噫氣,風尚有所轉移,意識有所更新;「文學香港」的景貌,終於進入日光映照境限之內。
這是《香港文學大系》編輯團隊的期盼。
《香港文學大系1919—1949》十二卷於2014年至2016年陸續編成出版。這項工程之啟動以至完成,由計劃意念之形塑、資金的籌募、同道之招集響應、宗旨之商榷駁辯,各卷資料的鉤沉、爬梳、整合、分解、鎔裁,而至選文定編、修撰導論,再而與出版社責任編輯推敲封面題籤、排版插圖、校正訛誤,等等等等,都是一道一道的難關;我們也一步一步的闖過,有時少不免有點踉蹌。在《大系》第一輯全套出版以後,編委會再有檢討商量,認為《大系》的宗旨、觀點與體例,在〈總序〉與各卷〈導言〉都有所交代;然而在漫長的旅程中,團隊成員嚐盡辛酸,思潮跌蕩,悲懷逸興畢俱,其間感遇,或者也值得一記。由是我們再請各卷主編,撰寫編後感言,並聲明篇幅不限,體例無拘,大可率意揮毫灑墨。同時,我們又約請關心《大系》的各方友好,為我們記下其初讀的反應;同樣不刻意講求格式,務求信心而出,信腕直寄。
從各位主編的編餘後話所見,香港的文學風景除了是天然景致之外,時局帶來的風雲變幻、個人目光如何聚落,更是其中關鍵樞紐。陳智德編新詩,就看到光所在處,物皆有陰:「而你醜陋的梅毒的島」、「我要向這卑污的土地,吐一口輕蔑的唾液!」意識到天邊有一抹「憎恨香港」的黑雲,「並不美好,卻是香港必需直面的真實情志傾向」。謝曉虹從被遺棄的文獻形如「菜乾」,看出搜尋的浪漫,看到「文學如此靜默,幾乎就像城市裏的草木一樣,它們低微地呼吸、與萬物互通訊息,悄悄地改變着我們腳下的土地」。黃仲鳴則由「垃圾」得到啟蒙,發現通俗面相的「山水畫」,看到文本中的「蒙太奇」、「大特寫」,生命活力自在其中。樊善標讀南來文人的散文,感觸的是他們在烽火之餘的心靈遊蕩:「窗外瀰漫着靜謐而芳香的夜」、「假使有一天地層變動,這島國變成流動,流到各處去」,這些「絮語」或許是戰火陰影下的「如果」、大時代的零餘。盧偉力在編輯過程中,見證「有一種美麗叫希望」,可以穿越時間,撲面而來,撩起他的創作衝動。黃念欣思考《大系》是否「太過『二十世紀』」?眾卷的觀景方法,究竟「是一場『遠讀』還是『細讀』?」她念中還有一種技藝,可以為我們展視層層疊疊的「文字雲」。林曼叔未必意會「遠讀」,但他的確有意「遠觀」;近在目前的「漢奸文學」,他聲明「絕不視作香港文學範圍」;他望遠的確有所得,他注意到當時在香港的「馬華文學」論述──這是國族主義、離散寫作,與在地關連之思考的開端。霍玉英也在遠觀香港兒童文學,看到「兒童」光影背後自北而南的大政治,看到香港兒童文學流播到南洋,影與響既深且遠。程中山則多方思量《大系》所照處有境限,未及展示「從開埠至1949年間,舊體文學應是香港主流文學」,因而深感遺憾。至於編後感言中篇幅最長的一篇「閒話」,是危令敦在檢視點算補天的五色石所指向的「大憾」:《大系》的文學風景,本就經歷與「現代」同臨的地裂天崩;如何拾遺?如何補闕?班雅明如呵護戀人一樣去組織他的檔案與藏書、趙家璧如卞和抱璞般保存新文學運動的資料、方修與張錦忠等細察「馬華」與「華馬」之孰是,以至無論是「懸浮於天地間」的空中之音還是作為「市聲」的香港英語寫作,盡是有待填補的裂口罅漏。陳智德編《大系》史料卷,也為歷史的斷裂、文化的「斷層」,憂心忡忡。陳國球的編餘劄記,模仿六一居士的「資閒談」,只能探照隅隙,談不上包括宇宙,總攬人物。
香港文學,或者好比《文心雕龍》所描繪:日月疊璧,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鋪理地之形。其間風景,在《香港文學大系》不完整的映照下,呈現出甚麼樣的物色?一葉且或迎意,蟲聲有足引心;本編所集的各方書評,是為初始卻極重要的感應。慨允為我們撰文的朋友,以本地的文化人居多;但來自境外的論家,也不在少數。這二十二篇文字迴響,有專論、有合論;從《大系》整體以至各卷,都有所瞻顧。有的從經驗上如何感覺香港說起,有的從地方呈現的方式思考,有的斟酌歷史之補白填空的意義,有的比對同一文類之分卷取向的差異,有的砥礪切磋,有的匡正疏漏。讀法各有不同,取景角度也有不同的選擇;卻都能犀燃燭照,生發新義。
正如〈大系‧總序〉所說:「我們不強求一致的觀點,但有共同的信念。我們不會假設各篇〈導言〉組成周密無漏的文學史敍述,所有選材拼合成一張無缺的文學版圖。我們相信虛心聆聽之後的堅持,更有力量;各種論見的交錯、覆疊,以至留白,更能抉發文學與文學史之間的『呈現』(representability)與『拒呈現』(nonrepresentability)的幽微意義。我們期望這十二卷《香港文學大系1919—1949》能夠展示『香港文學』的繁富多姿。我們更盼望時間會證明,十二卷《大系》中的『香港文學』,並沒有遠離香港,而且繼續與這塊土地上生活的人對話。」現在我們再集錄各卷的編後感言以及四方朋友的讀後反應,正是所期待的對話之延伸;「文學香港」的存在,正有賴多方的參照,不斷的對話。時日推移,或許山河有異,總是風景不殊。 陳國球 香港的文學風景——《 重遇文學香港》序 / i
 
一 風景背後
1. 陳智德 《新詩卷》編後記 / 002
2. 樊善標 如果遠方沒有戰爭——《散文卷一》編後感 / 008
3. 危令敦 聽海濤閒話——《散文卷二》編餘閱讀筆記 / 033
4. 謝曉虹 《小說卷一》編後記 / 079
5. 黃念欣 「大系」之後,「文學史」之前——《小說卷二》編後記 / 088
6. 盧偉力 對早期香港戲劇的一些初步觀察 / 095
7. 陳國球 香港早期文學評論閱讀札記——《評論卷一》編餘 / 106
8. 林曼叔 《評論卷二》編後記 / 117
9. 程中山 《舊體文學卷》編後感 / 125
10. 黃仲鳴 眾聲喧嘩——《通俗文學卷》編後感言 / 133
11. 霍玉英 《兒童文學卷》編後記 / 143
12. 陳智德 《文學史料卷》編後記 / 158
 
二 觀景有感
13. 黃英哲 中國文學史的複線——讀陳國球總主編《香港文學大系1919—1949》 / 162
14. 顏訥 從遺跡中掘出的時間書——在台灣讀《香港文學大系1919—1949》 / 170
15. 鄭文惠 邊界與越界——《香港文學大系1919—1949》的文化政治 / 178
16. 趙稀方 如何香港?怎樣文學?——從《香港文學大系》談起 / 212
17. 鄭蕾 「小敘事」時代的「大敘事」 / 218
18. 潘步釗 如畫的文學風景——喜見《香港文學大系1919—1949》出版 / 224
19. 楊宗翰 在台灣閱讀《新詩卷》 / 228
20. 鄭政恆 編者的眼光——《新詩卷》 / 234
21. 曾卓然 編輯部署與多元解讀——話說《散文卷》 / 238
22. 譚以諾 突破盲點、發現「盲腸」——讀《小說卷》 / 246
23. 李薇婷 尋找「香港」的聲音——淺談《小說卷》的一種讀法 / 250
24. 鄧正健 論述「香港戲劇」的理想進路——簡論《戲劇卷》 / 262
25. 黃淑嫻 本土的今生與前世 / 266
26. 區仲桃 評論‧香港 / 270
27. 李婉薇 刻畫文學香港的面容——讀《評論卷一》 / 278
28. 古大勇 鄭麗霞 評林曼叔主編的《評論卷二》 / 287
29. 劉錚 香港舊體文學總覽 / 300
30. 鄒芷茵 香港(通俗)文學——《通俗文學卷》與「香港文學史」 / 303
31. 陳惠英 《兒童文學卷》書評 / 314
32. 吳浩宇 因代以求,有其書,有其學——《文學史料卷》讀後 / 319
33. 馬輝洪 界限的劃定與超越——《文學史料卷》札記 / 322
34. 王鈺婷 見證時代的歷史之書——《評論卷一》與《文學史料卷》的參照閱讀 / 328 一 風景背後
 
《新詩卷》編後記
陳智德 香港教育大學
 
大概1993年暑假,我從書店見到市政局公共圖書館的宣傳海報,得知文學月會的訊息,遂按時按址到大會堂圖書館,那是我第一次得見盧瑋鑾老師,聽她主講三十年代香港文學,她當時利用高映機投映膠片,向我們介紹劉火子、李育中、易椿年、李心若、鷗外鷗等人的新詩,我驚訝於1930年代,已有許多描述香港都市現象的作品,以現代派文學或寫實主義文學技巧呈現,前此我曾在舊書攤買得1987年出版的《八方文藝叢刊》第五輯,裏面有「重讀鷗外鷗」小輯,除了鷗外鷗新舊詩作,另有鍾玲〈論鷗外鷗的詩:《狹窄的研究》〉和梁北(也斯)〈鷗外鷗詩中的「陌生化」效果〉等評論文章,知道三十年代的香港有鷗外鷗,但未知更有劉火子、李育中、易椿年、李心若等詩人。
盧老師當時使用的投映膠片是從原刊影印出的,她雙手在高映機熾熱的玻璃台上謹慎地更換一張又一張投映膠片,娓娓介紹出劉火子〈最後列車〉、李育中〈都市的五月〉、易椿年〈普陀羅之歌〉等作品。投影出的文字有些不太清楚,她小心調校焦距,辨認個別殘破字粒,講述出一段又一段早期香港文學的故事。我第一次知道五十年代以前的香港,更有如此豐富而遙遠的詩句,它們帶點神秘而且斑駁,教我腦際如同菲林感光,留下強光一般的記憶,大概可說是我的「早期香港新詩發現事件」。
盧老師當時已出版了《香港文縱:內地作家南來及其文化活動》一書,考掘也分析了早期香港新文學的發展,特別有關抗戰初期香港文藝界的分歧,論析最深刻,唯該書重點不在作品討論。及後,至1996年我再讀到當時新出的黃康顯所著《香港文學的發展與評價》一書,在「萌芽期香港的新詩」一節,他對劉火子、李育中、鷗外鷗等人的新詩另有不同的分析。從盧瑋鑾、黃康顯等著作和《八方文藝叢刊》提供的線索開始,我再找到當時在書店可以買到的侶倫《向水屋筆語》和鷗外鷗《鷗外鷗之詩》,努力想像那遙遠的早期香港新詩圖像。
《香港文學大系1919—1949‧新詩卷》的工作差不多於2011年正式開始,我據目前已知線索,重新檢閱早期報刊和詩集單行本資料,香港新詩在最早階段,即二、三十年代間,較能確知作者身份而且作品水準比較穩定的,應是《伴侶》、《島上》、《鐵馬》、《今日詩歌》、《紅豆》等刊物上的作品,但我再細讀1924 至1925年出版的《小說星期刊》,內容雖以舊體文學為主,1925年出現的若干新詩作品,大部分是以「補白」的形式刊出,而作者L.Y、許夢留、陳關暢、余夢蝶、陳俳柘等,俱未能查知確切身份,《小說星期刊》在香港出版,作者則包括省港兩地文人,不過L.Y在《小說星期刊》第十四期發表白話散文〈夜行堅道中迷途〉,文中提到從香港半山往下望,見到海灣、電燈和屋宇,從而可推斷作者L.Y至少曾居於香港。許夢留則在《小說星期刊》第二年第一期發表的〈新詩的地位〉一文,提及作者本身是粵籍人士,他在文中論及1920至1923年間出版的胡適、康白情、俞平伯、冰心、徐玉諾、劉大白和郭沫若等人的詩集,策略性地指出新詩在文學變革中的地位而沒有否定舊詩的價值,正針對也回應當時香港文壇新舊並置的處境,正如《小說星期刊》雖以舊體文學為主,但也刊出了L.Y、許夢留、陳關暢、余夢蝶、陳俳柘等帶有早期五四白話新詩風格的試作。我編《香港文學大系1919—1949‧新詩卷》時考慮到《小說星期刊》在香港新詩中的前驅位置,故選入L.Y和許夢留的詩作。
1920年代中後期,香港作者在多種報刊發表創作,思考新詩的寫作,另一方面也由於香港本身與廣州、上海等地頻繁的貿易連繫,可以很快讀到來自廣州和上海等地的報刊,這種閱讀以至寫作上的便利和自由,對1927年以後,政治風潮湧動的時代來說十分重要,概括來說,香港透過廣州(包括文學書刊的輸入和「大革命失敗」後逃避廣州政府追捕的作家)引進了左翼革命和文化思潮,也透過上海(包括《現代》、《今代文藝》、《新詩》等現代派文學刊物)引進摩登的現代派文學風尚,這兩種思潮都促進三十年代的香港新詩發展,我們在香港出版的《今日詩歌》、《紅豆》、《南華日報》、《大眾日報》等報刊,不難發現相關的討論和創作。
三、四十年代可說是早期香港新詩的全盛期,劉火子、李育中、鷗外鷗、易椿年、柳木下等寫出了成熟作品,鷗外鷗的〈禮拜日〉表面上以禮拜堂為焦點,實質上是指向都市背後觀念層次上的思考。李育中〈維多利亞市北角〉一詩透過觀察的角度表達對都市的態度,鷗外鷗和李育中都以現代派詩歌對都市不太負面或至少是中性的描述態度來寫香港,如果可以從「香港都市描述史」的角度理解,鷗外鷗〈禮拜日〉和李育中〈維多利亞市北角〉等作品的意義可說是劃時代的。陳殘雲〈海濱散曲〉和〈都會流行症〉二詩則代表比較接近左翼詩歌對都市持批判和負面描述的態度,更可以連繫到戰後初期黃雨〈蕭頓球場的黃昏〉、〈上海街〉、沙鷗〈菜場〉等詩對都市的否定,都不單純是否定都市外觀或基於現實層次上的不滿,而是更從意識形態上否定都市背後所代表的資本主義文明和殖民地政治。由此見出,三四十年代的香港新詩,有現代派風格,也有寫實主義取向,對都市的描述有認同、反諷,也有批判,無論從學習、閱讀或研究的層次,這些詩歌都有許多解讀和論述上的空間。
早期香港新詩風格和意識傾向的多面性,也是我透過編選《香港文學大系1919—1949‧新詩卷》時嘗試帶出的,由此,我們不太能夠簡單地概括出早期香港新詩的面貌,難以簡單地說它就是如何如何。早期香港新詩,特別是抗戰時期以至戰後一段期間,由於不少作者肩負着特定的主題反映任務,他們留下的作品,其實也和抗戰時期不少中國內地作品一樣,離開特定的時代脈絡背景之後,缺少文學可讀性,而當中真能在文學上有所超越的作品也不多,這是特定時代任務下作品的固有局限,但我們也不妨以時代記錄的角度閱讀,看早期香港新詩對城市和人們的情志留下甚麼印記,例如李育中〈維多利亞市北角〉一詩如何記述北角的開拓,徐遲〈大平洋序詩──動員起來,香港!〉和淵魚〈保衛這寶石!〉如何在日軍首次空襲香港後,分別以激情和寫實的筆法記述空襲下之所見;劉火子〈都市的午景〉和袁水拍〈梯形的石屎山街〉、〈後街〉皆從低下層市民或勞工者的角度記述都市居住空間,鷗外鷗〈狹窄的研究〉所寫的「標貼着To Let的招子不超過一小時。/ 永久的只有銀行的地址!」更是對香港都市空間有力而具超越性的概括。亮暉〈難民營風景〉記述抗戰爆發後香港政府在新界設難民營收容內地人民的情況,羅玄囿〈端陽節〉、〈生命沒有花開〉表達日治時期作家的壓抑心境,盧璟〈新墟呵,新墟〉從一所雜貨店(士多)角度,記述戰後新界屯門新墟的生活狀況,留下相當罕見的描述。
黃雨〈蕭頓球場的黃昏〉記述灣仔修頓球場夜市小販的叫賣,也發出呼籲他們離港北上的暗示。黃雨在〈給露宿者〉、〈走出夜街〉、〈上海街〉等作品中,也極力刻畫香港都市的黑暗一面,他在〈給露宿者〉一詩質問當時都市現象的奇怪因果:「是誰迫你們到這地獄裏來/ 可是,你們也知道嗎/ 迫人流亡的人快要流亡了」,最後仍以「走出」「回去」「去奪回那失掉了的田園家屋」作為真正出路。符公望〈黃腫腳〉、沙鷗〈菜場〉、金帆〈夜行人〉等詩,對香港的描述同樣負面甚至絕望,如金帆〈夜行人〉發出的咀咒:「我要向這卑污的土地, / 吐一口輕蔑的唾液!」讓我想起陳殘雲寫於1941年的〈海濱散曲〉,也有類近的咀咒:「吐一口憎恨的唾沫」「而你醜陋的充滿梅毒的島/ 你島上的不要臉的狗」,我們從不同時期香港新詩見出可稱為一種「憎恨香港」的書寫:不同詩人以「地獄」「卑污」「充滿梅毒的島」來形容香港,共同對香港報以「吐一口輕蔑的唾液!」「吐一口憎恨的唾沫」,這種「憎恨香港」書寫,竟從戰前延續至戰後,黃雨、盧璟、符公望、沙鷗、金帆等諸位作家留下更多戰後香港社會的負面印象,並不美好,卻是一種香港必須直面的真實情志傾向。
以上作品是詩歌,卻也由於其寫實的取向,留下大量真實記錄,可說在正式的歷史記錄以外,留下了「詩史」式的歷史記載,而另一方面,更因為它們是詩歌,因而表達歷史處境中的情志,留下不同時期的人們生活掙扎的記錄,有時,作者也在記述和表達以外,作出具傾向性的引導和暗示,提出他們對當下時代處境的看法,視之為困頓中的出路,並期望對當時讀者有所啟發。這些作品,其文學可讀性或許不高,但如果我們可以從時代記錄,以至從「詩史」的角度閱讀,《香港文學大系1919—1949‧新詩卷》所整理、編選出的作品,關乎早期都市現象的理念引申,也關乎抗戰與不同文化思潮的思索,包括不同時期在港詩人的經驗和他們所塑造的框架,當中有觀察,有發現,也有憎恨、掙扎和具特定意識形態傾向的提供出路的暗示, 1950年代以前的香港新詩,不單見證「香港文學」發展階段中的重要歷程,也是我們理解「香港」的其中一種被忽略的關鍵。
最後,正如我在〈香港文學大系1919—1949‧新詩卷‧導言〉所說,整理香港文學,編纂香港文學大系的意義關乎香港本土,亦超乎香港本土,我期待它終將發揮更廣闊的作用。
 
二○一七年二月
 
如果遠方沒有戰爭——《散文卷一》編後感
樊善標 香港中文大學
 
1
張愛玲在〈燼餘錄〉的開篇說,「我與香港之間已經隔有相當的距離了──幾千里路,兩年,新的事,新的人。戰時香港所見所聞,唯其因為它對於我有切身的,劇烈的影響,當時我是無從說起的。現在呢,定下心來了,至少提到的時候不至於語無倫次。然而香港之戰予我的印象幾乎全限於一些不相干的事」。1 這是指1941年12月的香港淪陷之戰。脫困返回上海之後,張愛玲開始她輝煌的創作生命,〈燼餘錄〉即寫於這一時期。《散文卷一》出版至今,也已兩年,重讀一遍,要說的話能否「不至於語無倫次」尚未可知,但戰火的光影仍是掩映不已──從民初列強侵華到1930年代抗日建國,到第二次世界大戰……
「如果遠方有戰爭,我應該掩耳/或是該坐起來,慚愧地傾聽?」余光中問。2如果這遠方和我們有某種情感或道德的連繫,慚愧地傾聽未足以盡其心意或責任,如果戰火燃燒過來,掩耳不聞無濟於事,那還可以怎樣?
1934年,錢穆回想亂世中撰述的艱難:「余之著書,自譬如草間之羼兔,獵人與犬,方馳騁其左右前後,彼無可為計,則藏首草際自慰。余書,亦余藏頭之茂草也。如此為書,固宜勿精。」3 證諸錢氏畢生著述宗旨及興學功績,顯然並非遺世之人,但在當日,藏首自慰的抉擇,自己和他人都可完全無疑?
學術研究畢竟還有相對客觀的是非標準,評價文學創作的高下,判斷某一作品是否算是文學,不僅是評論者的鑑賞品味問題,更基本的是文學何為的信念:言志、載道、興觀羣怨,或源自近世西洋的為藝術而藝術……?文學何為當然又與寫甚麼、怎樣寫、如何期待讀者的反應等等相關。從歷史可見,紛繁的主張沒一種能夠長期稱尊,輪流當道的思潮不斷試圖指引創作的方向,重評再釋既有的作品。英國學者Terry Eagleton在他的名著《文學理論導讀》裏設想一個極端的情景:如果社會經歷了足夠深刻的變化,莎士比亞的戲劇有可能令讀者感到充滿「狹隘或不相干的思維方式和感情」,而沒有任何啟發。4 這是因為Eagleton 認定,「體現某特定社會階級視為文學的價值和『品味』,這種寫作就是文學」,5 即使是莎士比亞,也不能「體現」一切社會階級的價值。這或許是正確的,但在真正「深刻」的變化發生之前,特定階級未能壟斷整個社會的意識形態,各種對「文學」的界線或內涵的想法還有商榷爭持的餘地。
新文學的四個主要文類中,只有散文兼具實用的職能。所謂「文學散文」,有時是指寫作水平,有時則指寫作目的或規範。雖然不少古代文人得到詩文兼擅的美稱,但白話散文給視作文學的一個類目,並非自始即然。胡適寫於1922年的〈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說:「活文學自然要在白話作品裏去找。這五十年的白話作品,差不多全是小說。直到近五年內,方才有他類的白話作品出現。」6 文末總結五年來──即「文學革命運動」後──的白話文學成績,按文類分為四點敘述:白話詩、短篇小說、白話散文、戲劇與長篇小說。其中,「白話散文很進步了。長篇議論文的進步,那是顯然易見的,可以不論。這幾年來,散文方面最可注意的發展乃是周作人等提倡的『小品散文』。這一類的小品,用平淡的談話,包藏着深刻的意味;有時很像笨拙,其實卻是滑稽。這一類的作品的成功,就可以徹底打破那『美文不能用白話』的迷信了」。7 在胡適的設想裏,長篇議論文和「小品散文」都屬於文學散文,但更重要的是後者。根據他的文學發展藍圖,新文學和傳統文學是斷裂的,那麼作為文學文類的散文,也需要由尋求共識開始。
「小品散文」──周作人稱之為「美文」8──仿自英法的informal essay。日本英國文學教授廚川白村的描述令人神往:
 
如果是冬天,便坐在暖爐旁邊的安樂椅子上,倘在夏天,則披浴衣,啜苦茗,隨隨便便,和好友任心閒話,將這些話照樣地移在紙上的東西,就是essay。興之所至,也說些以不至於頭痛為度的道理罷。也有冷嘲,也有警句罷,既有humor(滑稽),也有pathos(感憤)。所談的題目,天下國家的大事不待言,還有市井的瑣事,書籍的批評,相識者的消息,以及自己的過去的追懷,想到甚麼就縱談甚麼,而托於即興之筆者,是這一類的文章。9
 
三○年代初林語堂在上海創辦《論語》雜誌,鼓吹幽默的小品文,蔚成風氣。「幽默」雖然是林語堂始創的音譯,但胡適形容周作人的「笨拙」、「滑稽」,其實正是幽默。林語堂又將幽默連上晚明的性靈說,「欲由性靈之解脫,由道理之參透,而求得幽默」,10 並認為「周作人先生小品之成功,即得力於明末小品」。11 可見白話散文藉「小品」式的寫法取得「文學」戶籍,是二、三○年代周作人和林語堂──當然還有其他人──接力推動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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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張愛玲:《流言》(台北:皇冠出版社,1976年),頁41。
2 余光中:〈如果遠方有戰爭〉,《在冷戰的年代》(台北:純文學出版社,1969年),頁40。
3 錢穆:〈跋〉,《先秦諸子繫年》,《錢賓四先生全集》第五冊(台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98 年),頁701。
4 Terry Eagleton 著,吳新發譯:《文學理論導讀》(台北:書林出版有限公司,1995年12月三刷〔訂正〕),頁25。
5 同上注,頁31。
6 沈寂編:《胡適學術文集‧新文學運動》(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頁134。編者注:「本文作於1922年3月3日,原載1923年2月《申報》五十周年紀念刊《最近之五十年》。」同上書,頁94。
7 沈寂編:《胡適學術文集‧新文學運動》(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頁160。
8 周作人:〈美文〉,《談虎集》(止庵校訂,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頁29-30。原載北京《晨報‧副刊》1921年6月8日。
9 廚川白村著,魯迅譯:〈Essay〉,《出了象牙之塔》(上海:北新書局,1935年9月四版),頁7。據《魯迅全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十卷《譯文序跋集》,魯迅〈《出了象牙之塔》後記〉編者注,此書「魯迅譯於1924年至1925年之交」,頁272。
10 林語堂:〈論文〉下篇之三〈文章孕育〉,上海《論語》半月刊第28期(1933 年11月1日),頁172。
11 林語堂:〈論文〉下篇之四〈會心之頃〉,同上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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